江西策展人和他們的長期主義
意大利網(wǎng)友“馬浩Federico”站在八一廣場前，忍不住發(fā)帖：“我很好奇在中國歷史里面這個廣場為什么有名？肯定有很特別的地方�！庇芯W(wǎng)友指路：“推薦你預約參觀一下江西省美術館的‘人民的記憶’�！�
近年來，江西優(yōu)質展覽“出圈”已趨于常態(tài)。它們有的注重對本土歷史文化特色的開掘，“人民的記憶——八一廣場空間敘事與美術表達常設展”用百年空間演變史折疊出幾代人對一座城市的情感；有的把前沿和先鋒藝術家“引進來”，“相融共生——中德當代藝術展”匯聚18位中國藝術家和35位德國藝術家的上百件(套)當代藝術佳作，是江西跨文化交流一次里程碑式的可貴嘗試；有的帶著先鋒創(chuàng)作及思考“走出去”，“時代與記憶——蔡超藝術文獻展”在中國美術館開展，藝術家對時代的深度體察、對傳統(tǒng)筆墨和西方寫實造型的新探索受到廣泛認可；第十四屆全國美展上，江西取得了入選作品160件的歷史最好成績，其中，本土承辦的第十四屆全國美展工藝美術與陶瓷藝術作品展吸引了17.5萬人次共享藝術盛宴……
優(yōu)質文化產(chǎn)品持續(xù)“出圈”的背后，站著一群怎樣的策展人？他們心里裝著怎樣的策展故事？他們的策展生涯對城市文化生活產(chǎn)生了怎樣的激蕩？帶著這些問題，記者走近了這群美術館策展人。
策展人的春天
徐娣是個妙人。第一次見面，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葵花籽，往桌上隨手一攤，滿身松弛感，就此奠定了一行人對話的輕松氛圍。她生于1994年，“人民的記憶”是她策劃落地的第一個展覽�！爱敃r我剛畢業(yè)來省美術館工作，第一反應是對這棟大樓感興趣，慢慢有想法，便搜集資料、匯報選題，得到了支持�！杯h(huán)境設計和設計學理論的學科背景，讓她對展廳的空間把握、美術館邊界的擴展把握較為敏銳�！叭嗣竦挠洃洝钡淖罱K呈現(xiàn)以省美術館建筑本體為敘事載體，構建起“廣場的空間秩序建構”“廣場空間的美術表達”與“美術館與地域美術”的三重維度。她至今記得，展陳形式里有個材料需要45度的亞克力切角，市面上商家做不了，最后服務團隊跑了趟北京�！拔宜伎颊褂[有從點到面的過程，以前我會關注宣傳冊、展簽、海報設計這些，做完這個展以后，學會了通盤考慮整個展覽的落地性與調性。”
“人民的記憶”成了一個思想流動的空間�！袄夏喜痹谶@里尋回了童年，不了解當代史的人也能在這里了解這座城市。該展入選文化和旅游部2022年全國美術館優(yōu)秀展覽項目。如何定義一場藝術展覽？徐娣給出了有趣的回答：不妨把它拆分成“展”和“覽”2個字來看�！啊埂且詧D像、實物、聲光構建的感官劇場，‘覽’則是觀眾在此驛站中獲得新知、體驗的精神漫游�！�
在江西省美術館展覽科，像徐娣這樣的青年策展人還有很多。與他們交談的過程中，能明顯感覺到團隊的融洽氛圍和專業(yè)素養(yǎng)。一個展覽從籌備到落地，需要多長時間？江西省美術館策展人劉自川回答說：“視具體情況而定，主要受展覽規(guī)模、作品獲取難易度、內容梳理復雜程度等影響，短則幾個月，長則幾年。”
“書在匡廬——廬山歷代題刻研究展”從主題構思到展覽實施，這條路劉自川走了4年。
把富有贛鄱地域特色的廬山文化推出去，是他2020年入職起就萌生的想法。
閱讀大量文獻外，他還注重實地考察。帶著初心，他領著拍攝團隊在廬山集中考察了一星期，穿越溝壑峽瀑，探尋一方方題刻遺跡，搜集了大量影像資料。
“閱讀文獻書籍與實地考察的體驗感相距甚遠，在實地考察中能體悟石刻與自然、人文環(huán)境間的關系�！弊屗|動的是位于青玉峽石壁上的王陽明石刻，“看見石刻，仿佛看見王陽明走過去，面不改色，思考未來�；貋碓僮x古籍，腦子里有了清晰的空間感和畫面，帶來的精神震撼和體驗不一樣了。”
后來，他把這種“不一樣”呈現(xiàn)在了展覽現(xiàn)場。該展入選文化和旅游部2024年全國美術館青年策展人扶持計劃項目，展覽共展出廬山題刻拓片105件、題刻拓本5件、題刻實景圖片58幅以及諸多與廬山相關的游記文獻與研究文獻。展陳注重將題刻對應的山水人文環(huán)境一并置入，富有視覺沖擊力，觀眾還能獲得“名勝化的文本、文本化的名勝”這一獨特審美體驗，沉浸式感受濃郁廬山文化氛圍。
青年策展人在一步一個腳印地成長，成熟策展人的自我沉潛則更靜水流深。
今年是江西畫院策展人張林杰入行的第18個年頭。2023年夏天，“魚與石”八大山人高仿作品研習展開幕，展期50天。“做八大的人太多了，你憑什么就能拿出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為此，他準備了半年多。
這期間，學術積累之外，他用5個多月的時間養(yǎng)了一條鱖魚。他想通過觀察它的習性和成長，在精神上離八大山人的魚鳥世界更近一些。鱖魚兇殘，只吃活物，在水里頭倒栽著腦袋，餓極了連同伴也吃。但八大山人的鱖魚，沒有一點攻擊性和戾氣，是一種完全反過來的狀態(tài)。張林杰認為，理解八大山人的畫，一定不能脫離他身世的曲折和人生最縱深的跌宕，要回歸他晚年內心悲涼的精神狀態(tài)�！澳憧此孁B又畫魚，其實鳥和魚就是他自己。”
橫跨體制內外的從業(yè)經(jīng)歷讓他的展覽呈現(xiàn)著更豐富深邃的面貌。2024年11月，張林杰策展的“時代與記憶——蔡超藝術文獻展”在中國美術館開展�！澳隳茉诶锩婵吹侥莻�時代的人是怎么過來的�！爆F(xiàn)場一名觀眾在看完作品和文獻資料后情不自禁哭了，說自己當了一輩子工人，干的就是這樣的活。“那一刻我覺得，這就是這個展覽的意義�！�
“近年來江西策展呈現(xiàn)出井噴式發(fā)展。學術性、在地性、國際性、影響力都呈上升態(tài)勢，展覽的多元化、多樣性和情感溫度也都有提升。這和觀念的變化、好的創(chuàng)意和專業(yè)人才的引進等都有關系。”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典藏部負責人、上饒美術館原館長潘旭輝說。揮灑著藝術構想的策展人活躍在江西城市生活的各個角落。他們的研究成果和思考，他們搭建的藝術體驗場景，正通過一座座文化場館、一個個展覽發(fā)出芽開出花，越來越深度地參與和重塑著城市文化生活的面貌。
實踐中的探索
“美術策展國內起步晚于國外，以美術領域為例，雙年展、三年展、文獻展、全國美展，都仍顯不足�！苯鲙煼洞髮W教授蘇敉常年活躍在江西策展一線，談起現(xiàn)狀如是說。
策展人聊起了日常工作中的三種探索與實踐。
第一種，地市館的突圍。“我們不缺展，缺的是好的展。這種好不在于展覽規(guī)模的大小，而在于展覽的學術高度和創(chuàng)新思路，這必然對策展人尤其是地市館策展人的知識譜系、認知層面提出更高要求�！鄙橡埫佬g館副館長關欣認為，一年做20場以上展并不難，難在給一座城市留下深刻印象的展覽并不多。“策展人是前瞻性藝術概念的提出者，應該具有引領性�！�
地市館策展人選擇以立足自身優(yōu)勢和清晰的展館定位突圍。關欣介紹，上饒美術館(上饒藝術博物院)現(xiàn)存8000多件(套)館藏珍品，在全省美術館序列中暫列第一，目前已形成了金石碑帖、中外版畫、明清以來上饒書畫體系、豐富的上饒近現(xiàn)代藝術家個案等4大體系，“我們選擇立足自有優(yōu)勢資源做到極致”�；谧杂袃�(yōu)勢，上饒美術館(上饒藝術博物院)策展人劉建明近年來策劃了“民族肖像與民族風情——林野繪畫研究展”“底色——中國當代青年藝術家繪畫研究展”，在他的構想里，策展并不只有細膩精致一個標準，社區(qū)、菜市場……都可以成為策展的舞臺。劉建明說：“我更在意走出博物館體系的傳統(tǒng)，獲得一個更大的表達空間的可能性。不是去做大家已經(jīng)認可的標準，而是嘗試把展覽的內涵往外擴展。”
第二種，當代藝術的嘗試。較之符合大眾審美的傳統(tǒng)博物館展覽，當代藝術的欣賞門檻較高一些，既需要美術史知識，又需要適當了解抽象繪畫的語言。如何打破部分觀眾對當代藝術的偏見？江西省美術館策展人謝侃如做了嘗試。2024年，她與中央美院共同策劃“虛擬與重塑”當代藝術作品展，以20歲至30歲的先鋒藝術家作品為主體，其中一件叫《藍蜂鳥》的作品在小紅書收獲了過萬觀眾的點贊并引起了廣泛討論�！捌鋵嵥囆g的本質不一定是被接納。能引發(fā)思考，建立個人的審美評判體系，展覽就已經(jīng)起了作用。”
謝侃如分享了兩種走近當代藝術的方式：其一，多看多參與，把美術館當作一個增加認知的場所；其二，適當增加背景知識，慢慢再進入美術館，實地了解后再回去加深或拓展閱讀。徐娣則認為，觀眾可以借助美術館的公共教育普及獲取基礎知識，但更重要的是，“大家進到美術館，對于審美的體驗要抱著一個無目的性的態(tài)度。不管是莊子的滌除玄鑒，還是康德的無目的的合目的性，都是要求人拋除自己之前的所有陳見，然后才能獲得新的審美體驗，其他的，交給時間”。
第三種，紅色敘事的“出圈”。江西作為紅色文化大省，講述自己的紅色故事是必然。但是，紅色敘事怎么走進年輕人的心呢？“向年輕人講好紅色故事，藝術策略可能是不一樣的�！毙戽氛J為，不妨把紅色主題文化放在更寬廣的中國美術史視野里看，郭熙的《早春圖》、馬遠的《踏歌圖》，代表中國古代繪畫的高峰，這些畫在當時何嘗不是一種“主題性創(chuàng)作”？但這不妨礙它們在今天成為經(jīng)典。
除卻“人民的記憶”，趙新華、朱恒策劃的“沸騰的紅土地——江西革命與建設主題美術作品展”是紅色敘事的另一個成功嘗試，它斬獲全國美術館館藏精品展出季活動優(yōu)秀項目，是江西省美術館在館藏精品展出方面首次獲此殊榮，并獲評2025年度國家藝術基金傳播交流推廣項目。此外，“紅色視覺”展策展人蘇敉告訴記者，態(tài)度決定了作品的感染力，擁有著雋永藝術生命力的紅色題材創(chuàng)作，要求創(chuàng)作者發(fā)自內心地認可革命理想。在展陳理念上，他注重發(fā)掘歷史縱深，搜集了自解放戰(zhàn)爭以來的作品，其中包括一些珍貴原稿，并將它們做了很多當代性嘗試。同時，注重展覽的延續(xù)性，展覽結束后，派生出的學術綜述、核心期刊論文、獨立出版物和畫冊依然發(fā)揮著自身的傳播功能。
托舉向未來
江西美術館體系的發(fā)展往前追溯不過十余年時間。在潘旭輝看來，今日活潑潑新局面的開創(chuàng)卻經(jīng)歷了三代人的努力。“‘60后’一代多是傳統(tǒng)的美術史學者，思想體系并不落后，給我們奠定了好的榜樣和基礎；到我們‘70后’這代人，更多的是在思考如何做出自己的特色，展覽有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一直在探索中；目前第三代青年策展人，經(jīng)受了良好的美術學教育，對美術館事業(yè)非常熱愛，知識體系相對完備，思想理念也很新，他們對美學的把握、對展覽的呈現(xiàn)、對空間視覺和平面視覺的考量都很出色。”
不止一個策展人提起前輩策展人的引領。雷子人、易樂、潘旭輝……他們有的把好的學術性展覽的種子撒在江西大地上，有的以清晰的立館思維樹立地市館標桿、爭取到珍貴收藏經(jīng)費用以豐富后續(xù)館藏建設，有的為一座美術館的頂層構建及藝術資源積累打下厚實基礎……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拔覀冋麄�江西美術界的行業(yè)生態(tài)是，在單一館、單一個案做得更好的基礎上，大家都在不斷地融合、親近，共同成長�！毙戽氛J為，自己的成長得益于江西省美術館已經(jīng)成為年輕策展人大展身手的陣地。人在北京仍心系江西美術事業(yè)的潘旭輝則表現(xiàn)得更為樂觀些：“我想再過五年左右，這幫年輕人真正成長為江西策展的中堅力量，還會有更好的成績�！�
既要向外省好的經(jīng)驗學，也要向先進的策展理念學。謝侃如最喜歡的策展人是吳洪亮和邱志杰。“吳老師打通了很多東西，不管是大主題還是當代性，我都覺得在這個機制框架內做了很多好的融合和整合；邱老師做的很多實驗性的內容特別有意思。”劉自川則欣賞北京畫院的策展理念：“有一個主心骨——以齊白石的書畫史料為核心，做得深入且細致——既有書畫，又有詩詞，還從用紙等角度去切入，讓觀眾可以全方位地去了解一個藝術家。學科視野寬廣且深入，角度新穎。”不止一個策展人提起巫鴻，他打破了現(xiàn)有美術館的局限，打通了出土文物、傳世人物、書畫等的關系，既有學術深度，又能讓普通觀眾看明白，讓人帶著思考和疑問反復刷展。
越來越多的合作在策展人、策展機構間開展。如何發(fā)揮美術館的公共美育屬性，探索美育傳播的更多可能？
嘗試從未停止。2021年起，江西畫院和江西省美術館共同策展團隊啟動“純真之眼”少兒美術作品實踐展，這個項目的策展人正是張林杰。
他們開啟了一場愿景不可謂不大的延續(xù)性少兒美育活動，像培育孩子一樣培育一場經(jīng)年持續(xù)的展，出了一本叫《純真之眼·攜手：少兒美術實踐展文獻集》的書�！皩⒆觽兌�，畫圖過程也許更重要。本屆‘美術實踐展’力圖凸顯這一基本學術意涵�！睍r任江西畫院院長、江西省美術館館長雷子人在這本書的序言中寫道。團隊期許像藝術家一樣對待孩子，怎樣實現(xiàn)這樣的偏理想化的狀態(tài)呢？申請省級藝術基金，在全國范圍內征集教師接受美育引導，為少兒美育培養(yǎng)人才。他們用比養(yǎng)鱖魚更甚的耐心，等待種下的種子開出意想不到的花兒。直到不久前有老師分享了自己的實驗課堂：他回到南昌市生米鎮(zhèn)，租下一套農(nóng)家自建房、幾畝地加以改造，做少兒雕塑實踐基地。每次課堂，孩子們先去地里種菜、種稻子，勞動課結束后開始做黏土、做泥塑。一年下來，孩子們跟著二十四節(jié)氣走，觀察一棵植物的成長，吃上了自種的菜和大米，這種生命與自然緊密融合在一起的狀態(tài)滋養(yǎng)出鮮活的藝術作品，裝置、泥塑都非常有生命力，孩子們和老師也在可貴而有趣的狀態(tài)里，收獲了獨特的精神成長。“他就是用自己擅長的方式在做少兒美育。怎樣更深入地幫助江西少兒美育發(fā)展？這是長期主義的事�！睆埩纸馨选凹冋嬷邸奔{入自己未來20年的工作版圖。
蘇敉對江西策展現(xiàn)狀的考量現(xiàn)實且銳利：“策展人的問題，不是只靠策展人來解決�！焙暧^層面上，能否找到幾個抓手作為突破口？比如，打造一個展覽品牌，向諸如“深圳國際水墨雙年展”，向長沙、武漢、成都學習，以影響力截然不同的大型展覽吸引最好的策展人和策展團隊來到江西，給本地策展人創(chuàng)造實踐學習機會。又比如，能否用好一些機遇？2026年是八大山人誕辰400周年，這是江西最高質量的藝術IP、古色江西品牌最重要的代表之一。在這種機會面前，我們能否有所作為？能否引進大型策展、在實踐中鍛造江西策展隊伍，讓江西的展覽就此上一個臺階？
我們期待江西策展的明天。
□江西日報全媒體記者周穎